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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與夜之戀叫喊

靈與肉,張賢亮

靈與肉

張賢亮

他是一個被富人遺棄的兒子……

——維克多·雨果《悲慘世界》

許靈均沒有想到還會見著父親。

這是一間陳設考究的客廳,在這家高級飯店的七樓。窗外,只有一片空漠的藍天,抹著疏疏落落的幾絲白云。而在那兒,在那黃土高原的農場,窗口外就是綠色的和黃色的田野,開闊而充實。他到了這里,就像忽然升到云端一樣,有一種晃晃悠悠的感覺,再加上父親煙斗里噴出的青煙像霧似的在室內飄浮,使眼前的一切就更如不可捉摸的幻覺了??墒?,父親吸的還是那種印著印第安酋長頭像的煙斗絲,這種他小時候經常聞到的、略帶甜味的咖啡香氣,又從嗅覺上證實了這不是夢,而是的的確確的現實。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父親把手一揮。三十年代初期他在哈佛取得學士學位以后,一直保持著在肯布里季時的氣派,他穿著一套花呢西服,蹺著腿坐在沙發上。“我一到大陸,就會了一句政治術語,叫‘向前看’。你還是快些準備出國吧!”房里的陳設和父親的衣著使他感到莫名的壓抑。他想,過去的是已經過去了,但又怎能忘記呢?

整整三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秋天,他捏著母親寫的地址,找到霞飛路上的一所花園洋房。陣雨過后,泛黃的樹葉更顯得憔悴,滴滴水珠從圍墻里的法國梧桐上滴落下來。圍墻上拉著帶刺的鐵絲;大門也是鐵的,涂著嚴峻的灰色油漆。他掀了很長時間門鈴,鐵門上才打開一方小小的窗口。他認得這個門房,正是經常送信給父親的人。門房領著他,經過一條兩旁栽著冬青的水泥路,進到一幢兩層樓洋房里的起居室。那時,父親當然比現在年輕多了,穿著一件米黃色的羊毛坎肩,肘臂倚在壁爐上,低著頭抽煙斗。壁爐前面的高背沙發上,坐著母親成天詛咒的那個女人。

“這就是那個孩子?”他聽見她問父親,“倒是挺像你的。來,過來!”他沒有過去,但不由自主地瞥了她一眼。他記得他看見了一對明亮的眼睛和兩片涂得很紅的嘴唇。

“有什么事?嗯?”父親抬起頭來。

“媽病了,她請你回去?!?/p>

“她總是有病,總是……”父親憤然離開壁爐,在地毯上來回走著。地毯是綠色的,上面織有白色的花紋。他的眼睛追蹤著父親的腳步,強忍住不讓淚水流出來。

“你跟你媽說,我等一下就回去?!备赣H終于站在他面前。但他知道這個答復是不可靠的,母親在電話里聽過不止一次了。他膽怯而固執地要求:“她要您現在就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父親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輕輕地把他推向門口。“你先回去,坐我的汽車回去。要是你媽病得厲害,叫她先去醫院。”父親送他到前廳,突然,又很溫存地摸著他的頭,囁嚅地說,“你要是再大一點就你就懂得,懂得……你媽媽,很難和她相處。她是那樣,那樣……”他仰起臉,看見父親蹙皺著眉,一只手不住地擦著額頭,表現出一種軟弱的、痛苦的神情,又反而有點可憐起父親來。

當他坐在父親的克萊斯勒里,在滾動著金黃落葉的法租界穿行的時候,他的淚水卻一下子涌出來了。一股屈辱、自憐、孤獨的情緒陡然襲來。誰也不可憐!只有自己才可憐!他沒有受過多少母親的愛撫,母親摩挲麻將的時候比摩挲他頭發的時候多得多;他沒有受過多少父親的教誨,父親一回家,臉就是陰沉的、懊喪的、厭倦的,然后就和母親開始無休無止的爭吵。父親說他要是再大一點就就能懂得……十一歲的他已經模模糊糊地懂得了一些:他母親最需要的是他父親的溫情,而父親最需要的卻是擺脫這個脾氣古怪的妻子。不論是他母親或父親,都不需要他!他,不過是一個美國留學生和一個地主小姐不自由的婚姻的產物而已。后來,父親果然沒有回家。不久,當他母親知道父親帶著外室離開了大陸,不幾天也就死在一家德國人開的醫院里。

而正在解放大軍開進了上?!?/p>

經過了三十年漫長的歲月,經過歷史上任何三十年都從未容納過的那么多變故,這個父親卻突然回來了,并且還要把他帶到國外去。整個事情是那么不可思議,以致他都不能完全相信坐在他面前的是他的父親,坐在他父親面前的就是他自己。剛剛,有父親的女秘書密司宋打開貯藏室給父親拿衣服的時候,他看見大大小小的箱子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旅館商標:洛杉磯的、東京的、曼谷的、香港的,還有美國環球航空公司印著波音747的橢圓形標簽。從這個小小的貯藏室里掀開了一個廣闊的世界。而他呢,只不過是在三天前得到領導轉來的國際旅行社的通知,經過兩天兩夜汽車和火車的顛簸才到這里的。他提來的灰色人造革提包放在長沙發的一角。這種提包在農場還算是比較“洋氣”的,但一到這間客廳也好像忸怩起來,可憐巴巴地縮成一團。提包上面放著他的尼龍網袋,里面裝著他的牙具和幾個在路上吃剩下來的茶葉蛋。他看著那幾個詫異得咧開了嘴的、畏縮地擠在一起的茶葉蛋,想起臨走那天晚上,秀芝還叫他多帶些茶葉蛋給父親吃,不禁苦笑了一下。前天,秀芝一定要帶著清清到縣城的汽車站去送他。自他們結婚,他還沒有離開過農場,他這次遠行簡直成了他們小家庭的一次劃時代的壯舉。

“爸爸,北京在啥子地方?”

“北京在縣城的東北邊?!?/p>

“北京有好多好多縣城大嗎?”

“有好多好多縣城大?!?/p>

“有馬蘭花?”“沒有?!薄坝猩硹椬訂??”“沒有?!薄鞍Α鼻迩逑翊笕怂频拈L嘆一聲,用手托著下頦,顯得非常非常失望,她認為好地方是應該有馬蘭花和沙棗子的。

“傻丫頭,北京可是個大地方咧!”趕車的老趙逗她,“你爸爸這回可要遠走高飛□!說不定要跟你爺爺出國哩。是不是,許老師?”秀芝蜷著腿坐在老趙背后,向他微微一笑。她沒有說話,但僅僅這一笑,就表現了她的信賴和忠貞。她不能想象他會到別的國家去,就和清清不能想象北京有多大一樣。

車轍交錯的土路坎坷不平,牲口在上面顛躓地踏著碎步。路北邊是一片整齊的條田,路南邊,在霧靄朦朦的遠方,就是他原來放馬的草場。這里的一切都像是有股磁性的吸力,三匹馬拉著一輛車也顯得那么費勁。是的,這里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他綿綿不盡的回憶,要離開它們了,他陡然感到更加親切。他知道三棵緊挨著的白楊后面,有一棵粗壯的沙棗樹。他下車折了一枝,幾個人在車上一顆顆地吃起來。這是西北特有的酸澀而略帶甜味的野果,六○年饑荒的年代,他曾經靠這種野果度日。很多年沒有吃了,現在吃起來卻品出了一種特別令人留戀的鄉土味,怪不得清清要問北京有沒有沙棗呢!“她爺爺保險沒有吃過沙棗!”秀芝把核吐到車外,笑著說。這是她發揮了最大的想象力來想象這個從國外回來的公公了。

其實并不需要想象,父子兩人是如此相似,就是秀芝在街上碰見也會認得出來的。兩個人都是細長的眼睛,線條纖細的、挺直的鼻梁,輪廓豐滿的嘴唇,甚至舉手抬足之間都表現出基因的痕跡。父親并不顯老,雖然膚色和兒子一樣黝黑,但那一定是有洛杉磯或是香港的海濱浴場上曬出來的,一點也不憔悴。父親仍然是那樣講究,那樣注意儀表,頭發盡管花白卻一絲不亂,手背上雖然出現了老人斑,但指甲卻修剪得十分光潔。茶幾上,在精致的咖啡杯周圍,散亂地放著三B牌煙斗、摩洛哥羊皮的煙絲袋、金質打火機和鑲著鉆石的領針。他怎么會吃過沙棗呢???

“啊,這兒還能聽到丹尼·古德門的《恒河上的月光》!”密司宋能說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她長得高大豐滿,身上散發出一股素馨花的香氣,一頭長長的黑發被一條紫色的緞帶束在腦后,不時像馬尾一樣甩動著。“董事長,您看,北京人跳迪斯科比香港人還夠味,他們現在也現代化了!”

“任何人都抵御不了享樂的誘惑。”父親像把一切都看透了的哲學家似的笑著?!八麄儸F在也不承認自己是禁欲主義者了。”吃完晚飯,父親和密司宋把他帶到舞廳。他沒有想到北京也有這樣的地方。小時候,他也曾跟父母到過上海的“梯梯斯”、“百樂門”和“法國夜總會”,現在應該像是舊地重游,當他看到有柔和的乳白色的燈光中,像男人一樣的女人和像女人一樣的男人在他身邊像月光中的幽靈似地游蕩的時候,卻感到不安起來,就像一個觀眾突然被拉到舞臺上去當演員一樣,他無法進入要他扮演的角色。剛才在餐廳里,他看見有的菜只動了幾筷子就端了回去,竟從腸胃里發出一陣痙攣似的反感。在他那兒,上縣城的國營食堂都要帶一個鋁制飯盒,把吃剩下的飯菜帶回家去。

大廳里響著樂曲,有幾對男女跳起奇形怪狀的舞蹈。他們不是摟抱在一起,而是面對面像斗雞一樣互相挑逗,前仰后合。這些人就這樣來消耗過剩的精力!他想起現在正在熱得發燙的稻田里收割的人們。他們彎著腰,從右到左,又從左到右不停地擺動上肢。偶爾,他們抬起頭向遠遠的擔子嘶啞地喊著:“喂,水,水……”啊,要是他現在能夠躺在那一片綠蔭下,在汩汩的黃色的渠水邊,聞著飽含稻草和苜蓿香氣的微風,那該有多好……

“您會跳舞嗎?許先生?!焙鋈唬犚娒芩舅卧谂赃厗査?。他剛捕捉到的一點味兒馬上消失了。他掉過頭瞥了她一眼:她也有一對明亮的眼睛和兩片涂得很紅的嘴唇。

“不,不會,”他心不在焉地向她笑笑。他會放馬,會犁田,會收割,會揚場……為什么他要會跳舞呢?

“你別為難他了,”父親笑著對密司宋說,“你看,汪經理來請你了。”一個穿灰色西服的漂亮男子繞過桌子走來,笑嘻嘻地向密司宋一彎腰,兩人翩翩下了舞池。

“你還要考慮什么呢?嗯?”父親又燃起煙斗,“你比我還清楚,共產黨的政策是經常變的,現在辦簽證還比較容易,以后怎么樣,就很難說了。”

“我也有我所留戀的。”他轉過身來面對著父親。

“包括那些痛苦嗎?”父親意味深長地問。

“唯其有痛苦,幸福才更顯出它的價值?!?/p>

“嗯?”父親凝視著他,不解地聳了聳肩膀。

他心頭突然掠過一陣惆悵。這才想起父親也是屬于這個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世界的。形體上的相似消除不了精神上的隔膜。他也像父條凝視他那樣望著父親,而兩個人的目光都不能透過對方的視網膜看到眼睛深處的東西。

“是還……還怨恨嗎?”父親低下眼睛。

“不,完全不是!”他把手一揮。這個動作也完全像他父親?!罢缒f的: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這完全是另外的事……”舞曲變換了,這次是低沉的、緩慢的,像渠水經過長長的渠道。燈光好似暗淡了一些,他看不清舞池里憧憧的人影。父親低下頭,用手不住地擦著額頭,又表現出那種軟弱的痛苦的神情。“是呀,過去的是已經過去了??墒腔叵肫饋?,還是痛苦的……我的確很想念你,尤其到現在……”

父親喃喃的低語配上這支比較典雅的舞曲,也使他動了感情?!笆堑?,這我相信。”他沉思地說,“我也想念過你的。”

“是嗎?”父親抬起頭來。

是的。二十年前,在那個秋天的夜晚,月光穿過窗紙被大雨淋破的窗欞,灑在一群像一堆堆破布的人們身上。十幾個人睡在一間低矮的土坯房里。他緊貼著墻根,帶著土堿味的潮氣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冷得直打寒戰,干脆從濕漉漉的稻草上爬起來。外面,泥濘在月光下像碎玻璃一樣閃光。到處是殘存的雨水。空氣里彌漫著腐敗的水腥氣。他找到馬圈。那里還比較干燥,馬糞尿蒸發出一股熏人的暖氣。馬、騾子、毛驢都在各自的槽頭上吭哧吭哧地嚼著干草。他看到有一段馬槽前沒有拴牲口,就爬了進去,像初生的耶穌一樣睡在木頭馬槽里。月光斜射進來,在馬棚的山墻上劃出一條分開光與影的對角線。一匹匹牲口的頭垂在馬槽邊,像對著月亮朝拜似的。他陡然感到非常凄愴,整個情景完全象征性地指出了他孤獨的處境:人們拋棄了他,使他來和牲口為伍!

他哭了。狹窄的馬槽夾著他的身軀,正像生活從四面八方在壓迫他一樣。先是被父親遺棄,母親死了。舅舅把母親所有的東西都卷走,單單撇下了他。以后他搬到學校宿舍,靠人民助學金上學。共產黨收留了他,共產黨的學校教育了他。在五十年代那種開朗的氣氛中,雖然他具有一副在畸形的家庭中養成的孤僻、敏感和沉默寡言的性格,但也慢慢地溶化在一個大集體里。和五十年代所有的中學生一樣,他對未來也有一個美麗的夢。畢業了,夢成了現實。他穿著藍布制服,夾著備課本,拿著粉筆走進教室。他有了自己生活的道路。就因為學校支部書記要完成抓右派的指標,就又把他推到父親那里去。好像肉體上的血緣關系必然決定階級的傳宗接代,他又成了資產階級一分子。過去,資產階級遺棄了他,只給他留下一個履歷表上的“資產”,后來,人們又遺棄了他,卻給他頭上戴了頂右派帽子。他成了被所有的人都遺棄了的人,流放到這個偏僻的農場來勞教。

一匹馬吃完了面前的干草,順著馬槽向他這邊挪動過來。它盡著韁繩所能達到的距離,把嘴伸到他頭邊。他感到一股溫暖的鼻息噴在他的臉上。他看見一匹棕色馬掀動著肥厚的嘴唇在他頭邊尋找槽底的稻粒。一會兒,棕色馬也發現了他。但它并不驚懼,反而側過頭來用濕漉漉的鼻子嗅他的頭,用軟乎乎的嘴唇擦他的臉。這樣撫慰使他的心顫抖了。他突然抱著長長的、瘦骨嶙峋的馬頭痛哭失聲,把眼淚抹在它棕色的鬃毛上。他跪爬在馬槽里,拼命地把槽底的稻粒扒在一起,堆在棕色馬面前。

啊,父親,那時你在哪里?

這個父親終于回來了!

這不是夢,父親就睡在他隔壁;這不是夢,他自己也的的確確是睡在一張柔軟的席夢思床上。他摸著身下的床墊,和那硬繃繃的木頭馬槽多么不同!月光透過薄紗窗帷,在地毯上、沙發上、床上投下一塊塊邊緣模糊的菱形方格。在朦朧的月光中,這一天獲得的印象這時又清晰地呈現了出來,而他所得到的總的感覺,則是他完全不適應、不習慣這一切。父親回來了,但這卻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父親的回來不過是勾引起他痛苦的回憶。打破了他的平靜而已。

盡管已到秋天,但房間里好像越來越悶熱。他索性掀開毛毯,翻身坐起來,扭亮臺燈,用漠然的眼光環顧四周。他的目光光落在自己的軀體上。他看到肌肉突起的胳膊,看到靜脈曲張的小腿肚,看到趾頭分得很開的雙腳,看到手掌、腳跟上發黃的繭子,他想起了下午父親對他的談話。

下午,喝完咖啡,父親支使開密司宋,對他談到公司在海外的發展,談到他的幾個異母弟的無能,談到對他和故土的思念?!啊心阍谏磉?,我能得到一點安慰?!备赣H說,“三十年前的事,我后來越來越覺著不安。我知道大陸上講究家庭出身,老搞階級斗爭,你的日子不會好過,甚至以為你已經不在了,心里總是惦記你。你小時候的模樣經常在我腦子里出現。尤其是你生下來,你爺爺為你在南京外交部旁邊的華僑招待所設湯餅筵的那天,你在奶媽懷里的樣子,我記得清清楚楚,就像是昨天一樣。那天,申新的榮家、先施的郭家、華紡的劉家、英美煙草公司的鄭家都從上海來了人。你知道,你是我們家的長房長孫……”

當他在罩著淡綠色燈罩的燈光下,看著自己裸露著的強健的肌體的時候,他突然獲得了一個極其新奇的印象。因為他還是第一次在父親口里聽到他記憶的史前時期——他兒時的情景,于是,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在腦海中形成了一個非常鮮明的對比。終于,他發現了他們父子之間隔膜的真正所在:他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長房長孫,曾經裹在錦緞的襁褓中,在紅燈綠酒之間被京滬一帶工商界大亨和他們的太太嘖嘖稱贊的人,已經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勞動者了!而在這兩端之間的全部過程,是糅合著那么多痛苦和歡欣的平凡的勞動!他解除勞教以后,因為無家可歸,于是被留在農場放馬,成了一名放牧員。清晨,太陽剛從楊樹林的梢上冒頭,銀白色的露珠還在草地上閃閃發光,他就把柵欄打開。牲口們用肚皮抗著肚皮,用臀部抗著臀部,爭先恐后地往草場跑。土百靈和呱呱雞發出快樂的和驚慌的叫聲從草叢中竄出。它們展開翅膀,斜掠過馬背,像箭一樣地向楊樹林射去。他騎在馬上,在被馬群踏出一道道深綠色痕跡的草地上馳騁,就像一下子撲到大自然的懷抱里一樣。草場上有一片沼澤,長滿細密的蘆葦。牲口們分散在蘆葦叢中,用它們闊大而靈活的嘴唇攬著嫩草。在沼澤外面,只聽見它們不停的噴鼻聲和嘩嘩的趟水聲。他在土堆的斜坡上躺下,仰望天空,雪白的和銀白的云朵像人生一樣變化無窮。風擦過草尖,擦過沼澤的水面吹來,帶著清新的濕潤,帶著馬汗的氣味,帶著大自然的呼吸,從頭到腳摩挲遍他全身,給了他一種極其親切的撫慰。他伸開手臂,把頭偏向胳肢窩,他能聞到自己的汗味,能聞到自己生命的氣息和大自然的氣息混在一起。這種心悅神怡的感覺是非常美妙的。它能引起他無邊的遐想,認為自己已經融化在曠野的風中;到處都有他,而他卻又失去了自己的獨特性。他的消沉、他的悲愴,他對命運的委屈情緒也隨著消失,而代之以對生命和自然的熱愛。

中午,馬匹一頭頭從蘆葦叢中趟出來,帶著滾圓的肚皮,抖擻著鬃毛,甩動著尾巴驅趕馬虻和牛蠅。它們信賴地、親昵地聚在他周圍,用和善的大眼睛望著它們的牧人。有時,長著白色花斑的七號馬會繞過幾頭瘦乏的牲口,悄悄地遛到瘸腿的一百號旁邊,用乍著稀疏胡須的嘴唇掀動它、戲弄它。一百號也不示弱,調過屁股,用本來就沒有著地的瘸腿使勁地向后一彈。七號馬急速躲開,高昂起頭,像一個頑皮的孩子玩丟手帕的游戲一樣,在馬群中轉來轉去,濺起閃著銀光的水花。每在這個時候,他就要拿起長鞭,嚴厲地吆喝幾聲。于是,所有的馬都會豎起耳朵,并向七號馬投去責怪的眼光。七號馬也安靜下來,像一個受了呵斥的小學生似的,站在水深到膝的沼澤里,掀起嘴唇,無聊地銼著長長的門牙。他會感到他不是生活在一群牲口中間,而是像童話里的王子,在他身邊的是一群通靈的神物。

在正午的陽光下,遠方,云影在山腳下緩緩地移動;沼澤里,一種叫“水?!钡乃B也感到了炎熱,開始用嘴對著蘆根咕咕地鳴叫。這里,不僅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蒼茫,而且有青山綠水的纖麗。祖國,這樣一個抽象的概念,會濃縮在這個有限的空間,顯出她全部瑰麗的形體。他感到了滿足:生活,畢竟是美好的!大自然和勞動,給予了他許多在課堂里得不到的東西。有時,陣雨會向草場撲來,它先在山坡上垂下透明的、像黑紗織成的帷幕一樣的雨腳,把燦爛的陽光變成悅目的金黃色,灑在廣闊的草原上。雨腳慢慢地隨風飄拂,向山坡下移動過來。不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就斜射下來了,整個草原就像騰起一陣白蒙蒙的煙霧。在這之前,他必須把放牧的馬群趕到林帶里去。他騎在馬上,拿著長鞭,敞開像翅膀一樣的衣襟,迎著雨頭風,在馬群周圍奔馳,叱呵和指揮離群的馬兒。于是,他會感到自己軀體里充滿著熱騰騰的力量,他不是渺小的和無用的;在和風、和雨、和集結起來的蚊蚋的搏斗中,他逐漸恢復了對自己的信心。

各隊放牧員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聚在一起,為他們避雨而設的窩棚,在草楊上就像一葉扁舟似的停泊在白蒙蒙的雨霧中。窩棚里涼爽潮濕,彌漫著劣質煙草的青煙。他聽著放牧員們詼諧的對話和粗野的戲謔,驚奇他們并沒有他那么復雜的感情,和對勞動、對生活的那些敏感的新體驗。原來他們本來就是樸實的,單純的;生活雖然艱苦,但他們始終抱著愉快的滿足。他開始羨慕他們。

有一次,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放牧員問他:“人說你是右派,啥叫右派?”他羞愧地低下頭,訥訥地說:“右派……右派就是犯了錯誤的人。”“右派就是五七年那陣子說了點實話的人。”七隊的放牧員說,“那一年,整的是讀書人。”七隊的放牧員是個心直口快的漢子,平時愛開玩笑,人們都叫他“郭蹁子”。

“說實話叫啥‘犯錯誤’,要都不說實話,天下就亂套了。”老放牧員抽著煙鍋,沉思地說,“話可說回來,還是勞動好,別當干部。我快七十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聾、腰不彎,吃炒豆子嘎嘣嘎嘣的……”“所以你下輩子還得勞動!”“郭蹁子”笑著打斷他的話。

“下輩子勞動有啥不好?”老放牧員鄭重地說,“離了勞動,人都活不成,當官的當不成,念書的也念不成……”

這種簡短的、樸拙的、斷斷續續的話語,經常會像陣雨過后的彩虹一樣,在他心上激起一種美好的感情,使他渴望回到平凡的質樸中去,像他們一樣獲得那種愉快的滿足。

在長期的體力勞動中,在人和自然不斷地進行物質變換當中,他逐漸獲得了一種固定的生活習慣。習慣頑強地按照自己的模式來塑造他。久而久之,過去的一切就隱退成了一場模糊的夢,又好似是從書上讀到的關于別人的故事。他的記憶,也被這種固定的生活習慣和與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攔腰折斷了。那在大城市里的生活變得虛幻起來,只有現在這一切才是實實在在的。他就變成了適合于在這塊土地上生活,而且也只能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他成了一名真正的放牧員!到了“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一年,人們也早已忘掉了他的過去,只是到了狂熱階段,才有人想起他還是個右派,需要把他拉出來示眾一番。可是,這時幾個隊的放牧員聚在窩棚里經過一番商量,一口咬定坡下的草情不好,跟場部招呼了一聲,唿啦一下把牲口都趕到山坡上去。他當然得跟著去,因為沒有一個革命群眾愿意放棄革命,來頂替他這個好幾個月不能回家的差使。放牧員們幫他把簡單的行李往馬背上一搭,騎上馬,晃悠晃悠地離開了鬧騰騰的是非之地。上了大路,放牧員們歡快地叫喊著:“去啵!咱們上山去,管他們媽嫁給誰!”他們此起彼伏地吹起尖利的口哨,不斷地發出短促的吆喝聲,得得的馬蹄在大路上揚起團團黃色的塵霧。遠方,就是像翡翠一樣晶瑩閃光的山坡草場……這一天,他永遠當作一種極其特殊的溫情,是那樣深刻地留在記憶里。

這里有他的痛苦,也有他的歡樂,有他對人生各個方面的體驗,而他的歡樂離開了和痛苦的對比,則會變得黯然失色,毫無價值。去年春天,他突然從山上的草場被叫回場部。他拿著草帽惴惴不安地走進掛著“政治處”牌子的辦公室。董副主任對他宣讀了一個文件,然后告訴他,過去把他錯劃成了右派,現在給他改正過來了,還要安排他到農場學校教書。董副主任的面孔莊重得毫無表情,一只早來的蒼蠅在辦公室嗡嗡地飛來飛去,一會兒停在墻壁上,一會兒停在檔案柜上。董副主任的眼睛隨它轉來轉去。手里捏著本雜志躍躍欲試。

“你去吧,到隔壁房里找潘干事拿調令,明天到學校報到。”蒼蠅終于落在辦公桌上,雜志“啪”地一下,但蒼蠅卻狡猾地飛跑了,董副主任又失望地坐在椅子上。“以后可要好好干了,再不能犯錯誤了。□!”

他被這突然來臨的事震動了,以致就像受到電擊一般,精神處在半癡半呆的狀態之中。在認識上,他并不能完全理解這次改正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意義和對他本人生活的根本性改變;他過去甚至也沒有敢想象有這樣一天。但是在直覺上,他的幸福感在不斷地增長。一種純然的快樂情緒就像酒精在血管里一樣,開始把半癡半呆轉化成興奮的暈眩。先是他的喉嚨發干,然后全身輕微地顫抖,最后眼淚不能遏止地往外洶涌,并且從胸腔里發出一陣低沉的、像山谷里的回音一樣的哭聲。這副情景,使莊重得毫無表情的董副主任也感動了,竟向他伸出手來。他兩手捧著董副主任的手,才開始對未來有了一個朦朧的希望。

從此以后,他又穿上了藍布制服,夾著備課本,拿著粉筆走進教室,重續了二十二年前那個美麗的夢。農場的職工都不富裕,孩子們大都穿得破破爛爛,教室里混合著汗味、塵土味和干燥的陽光味。孩子們在簡陋的課桌后面瞪大了天真的眼睛驚異地瞧著他,想不到一個放牲口的人成了他們的老師。可是不久,他就使孩子們信服了。他并沒有做出什么特殊的貢獻;他甚至還沒有敢想象他這就是在為社會主義服務,為“四化”服務,他認為那是英雄們的業績。他只是在自己的崗位上兢兢業業地盡到了他的職責。就是他也受到了孩子們的尊敬。臨來北京的那個早晨,他看見孩子們一伙一伙地站在上學的小路上望著他的馬車。大概他們也聽說他找到了在外國的爸爸,要跟有錢的爸爸出國了吧。他們一個個都壓抑著惜別的沖動,帶著沮喪的神情,默默地目送他的馬車過了軍墾橋,過了白楊樹林,消失在荒地的那邊……有時,放牧員們還會從十幾里外來看他。那位老放牧員現在已經八十出頭了,腿腳依然強健。他坐在炕上,捧著靈均的《現代漢語詞典》摩挲著:“還是有學問的人能,看這么厚的書,這怕要看一輩子哩!”“這是字典,是查字的,”“郭蹁子”告訴他,“你真是,活糊涂了!”“是呀,活了一輩子,當了一輩子睜眼瞎,看電影連個名字都不認得,光看個人影兒動彈?!狈拍羻T們感嘆著,在這嶄新的時代里產生了對文化的需求?!案缮抖嫉糜形幕?。上次我給牲口拿藥,差點把外用的喂了牲口?!薄肮渥印闭f:“‘老右’,你可是從咱們堆里出來的。咱們這些人完了,咱們的孩子可托付你了……”“是呀,”老放牧員說,“你要是教得我那小孫孫能看這么厚的書本本子,也不負咱們窮哥們在草場上滾出來的交情……”

這些毫無文采的語言,非常形象地說明了他工作的意義,使他對未來的希望更加明確起來。他在他們身上聞到馬汗味,聞到汁水飽滿的青草味,聞到濃烈的大自然的氣息;他們給他帶來那么熟悉的、親切的感覺,完全和跟父親與密司宋在一起時所有的那種壓抑感迥然不同。

他在他們眼里,在學生們眼里,在和他一起工作的同志們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價值。有什么能比在別人眼里看到自己的價值更寶貴、更幸福呢?

因為還有一些貼不下了,所以親你最好給我你的郵箱號,我可以給你發過去~~

偷星九月天九十戀文

她開始常常在深夜里驚醒,揉著腫脹生澀的眼睛,翻身壓住枕頭上的淚痕。

床頭柜上玻璃杯里是滿滿的水,安靜的沒有一絲波瀾。她往往仰頭大口喝掉,以抑制喉嚨里不斷上涌的生澀。

空蕩蕩的房間里她閉著眼,臉沖向天花板,總是生怕下一秒鐘就會不可遏止的哭出來。

于是慢慢平復精神,在黑暗里睜開眼,她會從床頭柜上拿過精心放置的老相片,看著她的過去。

十年前,九年前,甚至是半年前,她都不相信會有這樣的自己。

脆弱而又易碎,像個遲暮的老人般回憶過去。

相片上的她擁著另外兩個少女,瞇著眼笑得開心。

她想著那是什么時候的日子,幾年前,幾千年前。

抑或是根本不曾發生過,只是她憑空的想象。

每每她又總會哀傷的不成樣子,手撫上太陽穴壓抑劇烈的疼痛,在清晨時重新躺下,掩飾未睡的空白。

一日,又一日。

她仿佛沉浸在一個夢里,既不愿做下去,也不愿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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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整就會起身離開房間,直走兩步是琉星的房門。

她常常在琉星的門前久久佇立,手握在門把上,卻不用力扭開。

她想自己應是在發呆的,卻總是驚恐的發現自己在害怕,害怕打開門見到那名少年。

她如此不敢面對自己的情感,最后也只好松手下樓,坐在沙發上喝咖啡看雜志。

九點過后那名少年才會醒來,毛糙著亂發,睡眼惺忪。

「大小姐今天你又起這么早啊?」

他總是如此大大咧咧的問候她,接著自顧自的嘟囔。

「以前不都是起得比我還晚么?最近是怎么了?」

她將笑意擺在臉上,卻將苦澀壓在心里。

「一億元誒灰姑娘,你就是這么做女仆的么?」

然后琉星就會嗷嗷嗷的叫著,落荒而逃。

她看著那少年一如既往快樂的背影,臉上泛起笑,心卻慢慢下沉。

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呢。

她想著。

無論發生了什么——即使是九月天死亡這樣的事,你都還能一樣快樂呢。

雜志被扔在茶幾上,最上面那一頁其實已許多天沒有變化。

整本雜志,她只固執的看那一篇文章。

大大的標題鮮活的圖片。

或是說,驚悚的文字染血的照片。

——黑月。

——死亡。

——再不見。

她感到有被命運捉弄的無力感,卻又無從反抗,只好靜靜將感情壓在心底。

蘭雪不知道現在是幾月,窗外是藍到透明的天空,遠處有飛鳥騰空而起,咿呀飛過,仿佛再不會回來。

房間里還是一如往常,自從她用一億元買下它,就從未變過里面的裝飾。

變的只是心。

從遇見那名少年開始就有了的情感,再慢慢變質,從高潮直至腐爛。

琉星也仍然住在這里,扮演著灰姑娘的角色,每日在自己的放任下逃避工作,嬉笑怒罵,活的好生快活。

蘭雪想起自己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刻。

依偎在某人的懷里,和其他十個人一起,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她自小便喜歡戲弄人,在那人開發了第七感后更甚。明明了解沒必要為這種事動用第七感,她還是喜歡在他手掌上烤串,看他那姣好面容下無奈的表情,以及吃烤串時不情不愿的贊美。

「哇,九月,你手藝又見長啦!」

蘭雪忽然感到身體一陣微顫,接著便是太陽穴鋪天蓋地的疼痛。

是誰說過這樣的話呢?

那個輕易就能放出火來,哪怕違反命令也會事事由她,整天陪伴在她身邊的某人,又是誰呢?

「哇,小雪,你手藝又見長啦!」

她看著那個有著淺紫色眼眸的少年說出這樣的話來,心里微微一痛。

琉星完全沒有感到她沒來由的哀傷,仍然快樂的吃著她準備的飯菜。

少年的影像漸漸模糊,他的吃相漸漸變化為另一個人。

那個吃著烤串,卻還要別扭的問著[那個,你沒下毒吧]的少年。

蘭雪用力的搖了搖頭,有些失笑。

琉星的吃相很孩子氣,那少年卻無論是殺人還是別的什么都令人充滿著安全感。

一點都不像。

明明一點都不像,她卻還是會將他錯當成他。

終究在一起太久,她從出生起就一直和他在一起。

從牙牙學語的幼兒,到成為飛檐走壁可以獨當一面的少年少女,再到如今她離開他,卻在別人的身上找他的影子。

蘭雪想起自己總喜歡同他拌嘴,火冒三丈的說著[下毒啦,毒死你]的壞話。明明小他一天,卻只會在有求于他時叫他哥哥。

他卻并不是很在意,也許他根本就不希望自己叫他哥哥。

蘭雪忽然覺得著迷,那少年怨念的樣子,笑的樣子,無奈的樣子,仿佛竟都在眼前一樣,鮮活的令空氣都有了暖意。

「我說小雪啊,你能別對著空氣臉紅行不?」

偏偏有人要打碎這樣美好的幻覺,卻還無辜的令人氣憤。

「帥哥在這里啦,在這里?!?/p>

琉星指著自己的臉笑得無賴,然后在氣氛瞬間冷下來時逃竄的毫無愧疚之心。

蘭雪有些無奈的瞅著逃走的琉星,忽然想起一個沉在自己心里很久的疑問。

她叫住他,慢慢開口。

「琉星,你是喜歡蘭雪呢,還是喜歡九月呢?」

她不出所料的看見對面的少年紅了臉,這個那個的囁嚅。

「喜歡誰呢?是這個在現實中的我呢,還是三言兩語將你迷倒,如夢如幻的九月天呢?」

她并不滿足,生生將少年逼上絕路。

「安丶拉小雪,」琉星陪笑道,微微壓低的嗓音,卻清晰無比,「九月天已經死了,當然喜歡蘭雪啦?!?/p>

蘭雪滿意的笑了笑,眉目中卻有了哀傷。

真笨。

真笨哪琉星。

如果是那個人的話,一定會說[喜歡你]的。

即使琉星并不知道他一直追逐的九月天就是眼前的自己,這回答也委實太沒心機。

不過也許自己一開始喜歡他,就是因為這點吧。

蘭雪喜歡瘋狂的購物,九月亦然。

從半年前開始,生活就重歸安然平定,她開始常常拉琉星出門采購,大包大包的衣物自然全由琉星拿。

常常聽到怨聲怨氣的不滿,卻不理會,兀自選購著衣物。

蘭雪很有錢,卻并不是一直那么有錢。

至少,在她離開黑月鐵騎之前,她都是干巴巴的過活。

不,是在九月離開黑月鐵騎之前,九月都是干巴巴的過活。

她漸漸喜歡將兩個自己分得清楚。

蘭雪。九月。

兩個身份,到底哪個是真的,她卻開始分不清。

可愛幸福的有錢大小姐蘭雪,以及精靈鬼怪,身手超然的國際大盜九月天。

她更喜歡做哪個呢?

蘭雪是那樣天真可愛的大小姐,可九月卻充滿謎樣的悲傷。

九月想起自己還在黑月鐵騎的日子,無法去到外面,整日窩在黑月島的城堡里,和某人一起聽玄月哥哥講故事。

回憶變得生動,她憶起一些人明亮的樣子,口角不自覺帶起笑。

喜歡波板糖的一月,一臉怨念的說著[我貼你哦]、神氣的叫著[炸的好爽]的樣子。

和三月搶糖果時落下一道疤的二月,才藝表演時表演[螞蟻跳舞]與[蚱蜢唱歌],被其他人嘲笑。

酷酷的三月,艷紅的頭發下有雙好看的眼睛,總是別扭的隔開和其他人說話的四月,口氣生硬的說著[K先生找你有事]。

有些冷的四月,很不在意的樣子,卻在危險時迅速擋在三月身前。

個頭很大的五月,第一次被別人批評腳臭時傻傻的表情。

小小花癡的六月,受欺負大叫的時候實在令人害怕。

七月與八月總會粘在一起,即使八月總在欺負七月,也從不會分開。

再就是自己和那個人了。

那是怎樣的美好時光呵,心里的片段一一閃過,九月揚起嘴角,細細感受。

那人第一次用火的時候,和她出任務的時候,受了傷卻藏起來的時候,為了保護她而透支體力倒下的時候,為感冒的她偷來藥的時候,像大哥哥一樣陽光微笑的時候,以及——

以及——

腦中有什么忽然斷裂,九月忽然感到無可比擬的痛苦,她扣緊太陽穴,將尖叫壓在喉頭。

以及——

一些片段走馬觀花般閃過,她終于抑制不住的尖叫,嚇壞了和她一同上街的琉星。

「小雪!你怎么了小雪!」

「小雪!」

自己絕望的呼喊在天空中留下一道慘然的裂痕,她看到琉星訝異的神情,卻終究無法抑制自己的情感,將某個名字生生喊出——

「——十月!」

>>>

「九月!」

她擋下向他而去的致命一擊時,聽到了那人的叫喊。

她那時想了些什么現在已不記得。

也許是終于聽到你喊我九月了,也許是終于不是我在喊你十月了。

是個終于。

那個人總是又逞強又討厭,將自己置于危險中,卻將別人推出去。

可能也正因他才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敬重與喜愛。

她想起那些不會再次響起的聲音,從心底發出的聲音。

「我聽你的!十月哥!」

「十月哥最強了!」

「最喜歡十月哥了!」

「恩!十月哥!」

那是怎樣快活兇猛的聲音,生生激起她的傷痛。

記憶里他總是站在敵人面前,將她拉至身后,火焰自他手里噴薄而出,怒放的彼岸花帶來致命的襲擊。

他那樣傲然的樣子,仿佛永遠不會輸,可又為什么,氣息奄奄的倒在血泊里,再也不見呢?

九月只感到思維一陣混亂。

誰。

誰倒在了血泊里。誰氣息奄奄。誰再也不見。

是……他么?

還是……過去的自己。

咣當門響,琉星沖進了她的房間。

蘭雪正感嘆著平靜的下午又被這傻小子打斷,就看見少年眼里明明滅滅的光。

「喲,灰姑娘你這是怎么了?」

她調笑著開口,卻被少年扳過了肩膀。

琉星手上的力氣忽強忽弱,眼里也有著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

「琉星,怎么了?」

她終于再次開口,目光中也有了認真的色彩。

「……他們說,你就是九月天?!?/p>

聽到這樣的話語,蘭雪只感到瞬間的暈眩。

你就是九月天。

九月天。

九月。

我是九月。

……誰是九月?

「……琉星,你說什么?九月天不是已經死了么?在半年前……」

她艱難的推開焦急等待她答案的琉星,眼神恍惚精神錯亂。

「小雪!別開玩笑了!是二月告訴我的,她說你就是九月天!」

耳邊一陣嗡鳴,她顫抖的抱住頭,眼神已趨近木然,低聲喃喃。

「九月天……是誰?」

壞掉了。

終于壞掉了。

她記不起九月是誰。她就是記不起自己是誰。

她想自己不能再這樣痛苦了,從那少年離開的日子開始就常常這樣想了。

于是她終于忘記了九月的存在,忘記了自己和那少年。

「九月天……是誰?」

蘭雪失神的望著琉星,看著琉星慢慢呆掉的樣子。

「九月天……是誰呢?」

太陽穴尖銳的疼痛起來,她再也遏制不住,失聲尖叫。

「我不是九月!我才不是那樣混蛋的九月!」

她的眼中溢出淚花,散落在臉上。

「誰是九月……」

「九月,是誰呢?」

>>>

她想自己真的是很傻,居然為了一些過往感染疾病。

不定期發作頭痛,時刻伴隨的莫大的心痛,使她虛弱不堪。

從上次歇斯底里的尖叫后,琉星就不再糾纏九月與蘭雪的問題了。

這樣很好,她原本就不愿再想起。

窗外有撲騰的飛鳥,它們訓練有素的飛行著,年復一年。

這樣的場景令她想起另一個銀發少年。

那個臉上有一道疤痕的二月,擁有控制動物的第七感。

有些大大咧咧,總是跟在十月身后叫著[十月哥,九月姐],一幅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

她想起他遇見琉星以后,熱情的為十月介紹[這就是準備和你搶九月姐的那位]的有趣男孩,卻曾經對她說出那樣的話語。

那一次他喝醉了。

黑月鐵騎的人都有好酒量,那一日卻全都在無節制的灌酒。

并沒有什么過錯,路西法終于死了,他們有權利開一次慶功宴。

可那次,卻更像是在辦喪事。

畢竟,有人死了,有人傷了。

他醉了,她卻醒著。

他哭喪著臉,壓低了聲音對她說。

「九月姐,你真的是九月姐么?」

她哀傷的不回答他,他便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我認識的九月姐可不像你一樣啊,是因為琉星那個傻帽么?切,真不甘心?!?/p>

他又灌了一瓶酒,聲音更加低沉。

「九月姐你知道吧,十月哥,十月哥他,最喜歡你了啊。喜歡到自己死了都無所謂呢?!?/p>

她仍然沉默著不說話,卻默默低下頭擦眼淚。

「九月姐你真是混蛋,十月哥那時候,要是聽到的是你為他加油的聲音,而不是你同意琉星結婚的聲音,說不定就不會那么輕易的死了呢?!?/p>

破空的聲音。

心臟碎掉的聲音。

跌落在地上的聲音。

那些話語仿佛仍在耳邊,一刀一刀剜她的心。

她重重跪倒在地上,本能的捂住雙耳。

口中呢喃著[十月真是笨蛋,為什么那么容易就死了],心里卻一遍遍叫囂[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的錯]。

明明在說著[我喜歡琉星,我同意他結婚并沒有錯,十月他會死只是因為他不夠強],心里卻在想著[我真的喜歡琉星嗎,我是不是只是被他的光芒所吸引。我到底喜歡誰,我喜歡的是……]

[我喜歡的是……]

……理清了。

終于理清了。

她終于明白自己為何如此無助傷感,琉星早已從九月天的死亡中解脫出來,重新靠向蘭雪,而自己卻在十月的噩夢中久久徘徊。

一直以來,她如此害怕面對自己的情感。

口上答應了琉星,心卻在欺騙。不敢打開他的門,害怕他不知何時會發現自己其實并不真正喜歡他。

一直以來并不拒絕十月的感情,卻也從不接受,也許正是再加上最后琉星求婚的沖擊,才將十月徹底逼至絕路。

答應了別人的求婚,然后以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看十月死在自己眼前。

絕望的捏造出九月天已死的消息,將那場求婚棄之腦后。

然后生存在噩夢中,不敢回憶過去,不敢想起十月,連偶爾的回憶也將他想做某人。最后連自己是九月也不敢再想起。

她想自己其實就是這樣懦弱的人,只是以前掩飾的太好,而從未發覺。

她想十月是多么優秀的人,面容姣好,身手超然,倍受眾人欽佩喜愛。只是上蒼賜予了他那么多,卻獨獨沒有給他幸福。

她便笑著想到琉星,想他雖然沒有十月好,卻獨獨得到了運氣。

真可笑呢。

「九月?!?/p>

「九月?!?/p>

她叫自己的名字,然后慢慢站起身,出門尋找琉星。

>>>

「你好琉星,并不是第一次見面了,我是九月天?!?/p>

九月微笑的看著目瞪口呆的琉星,抬手擦去眼角的淚痕。

「小……小雪?」

「你聽到的沒錯,我是九月,不是蘭雪?!?/p>

琉星的身子慢慢繃緊,又慢慢放松。

「終于承認了呢,九月天。」

他笑著笑著,卻生生跌倒在地。

「九月,你喜歡誰呢?十月還是我?!?/p>

他站起身,毫不遲疑的將疑問丟出來。

九月定定的看著他,目光中微波流轉,她慢慢開口。

「從今以后,不再有一億元的借款?!?/p>

「琉星,我喜歡的是……」

「我喜歡的是……」

「十月?!?/p>

她開始坐在房間里慢慢回憶著自己的過去,不再像以往有著揪心的疼痛,而是面帶微笑的細數。

他們倆一起偷喝酒,醉倒在地不省人事最后被K先生懲罰。那時的十月認真的站在她面前對K先生說著[是我帶九月一起喝的,沒必要連她也罰]的英勇樣子。

他第一次用火,結果燒光了半個屋子被K先生關禁閉,自己偷偷跑過去看他時,他那種明亮若素的笑容。

他因為她嫌棄天上的焰火小,而動用第七感時,整個夜空明亮的恍若白晝的永恒風景。

她冬天里埋怨他只會用火焰殺人時,他弄出的大片火苗以及他說過的[我要永遠用火焰溫暖你。]

他說會保護她的樣子。

他叫她九月九月的樣子。

……他死之前的樣子。

>>>

路西法的總攻終于發動,十月死守著戰場前線,身形漸漸搖晃。

噴薄出的彼岸花并不能抵擋路西法的強大攻勢,他卻絲毫不停歇的喊出熾紅蓮。

通紅的火光映照在每一個人的心里,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氣,頑強的抵抗著。

路西法的戰斗一度停滯不前。

玄月慢慢的走出來,直視著銀發少年顫抖搖晃的身軀。

「十月,我知道你很強??赡阋裁靼祝阅阋蝗酥?,贏不了我。又何必死守?!?/p>

十月看著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冷峻的目光慢慢溫柔。

「啊,我知道。我知道我贏不了你??墒牵旁逻€在后面,我不會允許任何有可能傷害她的事發生?!?/p>

玄月冷笑。

「十月,你這是何必呢?九月難道也像你喜歡她一樣喜歡你么?」

十月的身形微顫,卻笑得開心。

「不需要,能與之相遇,我已無憾?!?/p>

玄月的臉色慢慢冷下來,而身后傳來誰的聲音。

「十月!」

他驚喜的回過頭,見到的卻是九月與琉星。

他聽見琉星在發問。

「九月天,如果我贏了路西法,你愿意嫁給我么?」

以及……

以及——

「……我愿意?!?/p>

他的眼神瞬間就那么失了神,他最后定定的看了她一眼,似要將一切化為永恒。

他轉過頭,身上殺氣暴漲,全身都燒了起來。

「第七感全開!熾修羅!」

他發了瘋一般與玄月打起來,沒有任何人能插上手。

身后響起各種熟悉的聲音。

「十月!」

「十月哥!」

他什么都聽不到,也什么都看不到,手心里火焰燃起,燒紅了一片天空。

玄月的實力超乎尋常的強大,胸口受到重重一擊,他終是不敵的倒在地上。他吐了血。

琉星接手沖了上去,而九月也向十月沖去。

他仿佛感到九月的存在,呵呵笑了起來。

「九月,知道嗎,一直以來,我活在一場南柯夢中。」

「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九月?!?/p>

「你和琉星的話,一定會幸福吧?!?/p>

他聽到她瘋狂的喊叫。

「極限治愈術!誰有極限治愈術!」

他微笑著閉了眼。

——他再也沒有醒來。

——他真的再也沒有醒來。

九月的身體漸漸僵硬,她慢慢站起身。

她放下了他的尸體。

她放下了九月。

>>>

九月留給了琉星一個九月天已死的假想。

十月活著,九月才會有意義。

即使蘭雪能夠屬于琉星,九月也永遠都在十月那里。

就像日歷上,九月與十月永遠相互排列,而插足的流星,即使出現,也只是一閃而逝的光。

戀人許下心愿,親朋互相祝福。

一日又一日,她仿佛沉浸在一個夢里,既不愿做下去,也不愿醒來。

真是個南柯夢呢,過程美好,到最后空歡喜一場。

九月一開始以為自己會一直一直活在悲痛中,但她現在感到解脫。

失去了十月,卻擺正了心意,即使痛苦,也愿意在愛慕的回憶中沉迷。

她卻忘了,既然是南柯,也只是個夢。

>>>

九月看見窗外一只熟悉的鷹,它騰空飛起,不見蹤跡。

她聽到門響,微一錯愕,走向門口。

——她頓住了腳步。

——她頓住了心。

「……十月?」

她看到熟悉的人在門口對她微笑。

銀發飛揚。

「……十月?」

門口的人還在笑。

她飛奔過去。

「十月!十月!」

卻又忽然頓住腳步。

「你怎么可能是十月?十月明明已經死了!最后的極限治愈術早已用完!」

對面的人笑得無奈。

「要烤串么?」

「啊?」

「我說九月姐,」屋里忽然出現大堆的人,二月笑的開心,「誰說世界上只有艾米博士會用極限治愈術?。俊?/p>

九月忽然感到一切都明朗起來。

那是她前所未有過的開心。

赤地之戀的內容梗概

劉荃倉皇地把他自己的東西收集在一起,牙刷、襯衫之類,一件件抓起來就往背包里一塞。桌上那盞豆油燈,燈油快干了,只剩下青熒熒的一點微光,使那整個的黃土屋子里充滿了青黑色的陰影,仿佛有了這點光亮,反而比沒有倒更加黑暗些。唐家那邊屋子里黑魆魆的,一點響動也沒有,似乎他們已經睡了。也許他們也在屏息聽著外面的腳步聲。也許他們也有一種錯覺,以為只要悄悄地一聲不出,就不會找到他們頭上來。他應當立刻搬出去,回到小學校去,土改工作隊員不能住在地主家里。要劃清界限。其實他自己也知道,要搬也用不著這樣倉促,根本住在唐家也并不是他的過錯。他僅只是一種逃避的心理,不愿意親眼看見馬上就要發生的這件事。他提著背包匆匆走到外面的月光中,迎面正遇見民兵的隊伍打著燈籠擁到院子里來。大家嚷成一片,劉荃就乘亂里擠了出去,在那月光下的黃土弄中連跑帶走,很快地已經把那喧嘩丟在后面老遠了。

然后他忽然想起來,還有二妞給他洗的那套衣服丟在唐家沒有帶走。他在心里詛咒著,他討厭自己在這種時候還會記得這樣瑣屑的事。但是得要去拿回來,那是他僅有的換洗的一套。要拿還是趁現在亂哄哄的時候去,比較好些,要是明天單獨再到他們家去,他實在是怕唐占魁的女人和二妞對他哭訴。而且也要避嫌疑,再到他們家去,被人看見了要發生誤會的。于是他又逼迫著自已往回走。還沒到唐家門口,在黑暗中已經聽見唐占魁的女人哭喊著:「求求大爺們,行行好,饒了他吧,行好的爺們!大家都是街坊劉荃進院門就看見她,也看見他自己的衣服,衣服抹平了之后又晾了出來,晾在院子里那根鐵絲上。二妞牽著他那制服上的一只袖子,仿佛拿它當作他的手臂,把額角抵在那袖子上,發急地揉搓著。

劉荃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可鄙的人,但是他沒有辦法,他只能鎮靜地走上去,把他那制服的褲子取下來搭在手臂上,再來拿那件上衣。二妞一看見他回來了,本能地把手一縮,把他那只袖子放了下來,大概自己覺得她這種舉動太不妥當,然而隨即又忘其所以地拉住他的手臂,顫聲叫著:劉同志!你救救我爹!救救我爹!你看他們怎么亂逮人劉荃一面掙扎著甩開二妞的手,一面去拿他那件衣服,但是也不知怎么,衣服掛在那里,扯來扯去再也扯不下來。他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那種奇窘,簡直像在噩夢中一樣。然后他發現,原來衣服上的一排鈕子全都扣著,把那件上衣橫穿在鐵絲上。他匆忙地去解鈕子,一個個地解開。他可以覺得二妞站在旁邊呆呆地向他望著,她的臉在月光中是一個淡藍色的面具,兩只眼珠子像兩顆圓而大的銀色薄殼玻璃珠。小學校里那天晚上燈燭輝煌,因為捕人的事徹夜地在進行。逮來的人都送到后院兩間空房里鎖著。張勵也還沒有睡,幾個重要的干部也都在那里。劉荃隨即從他們那里聽見說,唐占魁不過臂部中了一槍,摔下來的時候傷得也不重,已經扣押起來了。

第二天早晨,劉荃換上他的另一套制服,發現胸前的鈕子少了一顆,大約是昨天晚上晾在鐵絲上的時候,拚命扯它,扯掉了一顆鈕子。他不由得苦笑了,他覺得他在昨天那一幕慘劇里演的是一個可笑的角色。唐占魁的女人提著個籃子來送飯,鬧著要進去見唐占魁一面,她不放心他的傷口。民兵沒讓她進去,她就坐在地下嗚嗚地哭了起來。劉荃隔著兩間屋子聽見她一頭哭一頭訴苦:一早就來了人,什么都給貼上封條,柜上貼一張,缸上貼一張,三間屋子封上了兩間──盡自在旁邊叩頭,求他們少貼兩張,還給磨盤上也貼上一張,油鹽罐子都給封上了!她看見那年輕人脾氣好,更是釘住了他不放松,哭著說個不完?!缸鲎龊檬掳赏?,我們也是受苦的人哪!可憐他苦了一輩子才落下這幾畝地,哪怕地都拿了去,好歹留下他一條命,往后做牛做馬報答各位爺們!」她并不走開,依舊站在臺前,四面張望著,尋找她哀求的對象。她那紅腫的眼睛里含著兩泡眼淚像兩個玻璃泡泡,鼻孔也是亮汪汪的,嘴里不住地抽抽噎噎吸著氣。會場里人聲嘈雜,一陣陣地像波浪似地涌上來,她心里恍惚得厲害,

只有那抵在她背脊上的粗糙的臺板是真實的。

這次的大會是在韓家祠堂前面的空場中舉行,場地上搭著一個戲臺,逢年過節總在這里唱戲。戲臺上面罩著小小的屋頂,蓋著黑瓦,四角卷起了飛檐。臺前兩只古舊的朱紅漆柱子,一只柱子上貼著一條標語,像對聯似的:「全國農民團結起來,」「徹底打垮封建勢力?!归芮皬垝熘粭l白布橫額,戲臺后面又掛著幾幅舊藍布帷幔,還是往日村子里唱戲的時候用的。臺前的幾棵槐樹,葉子稀稀朗朗,落掉了一半,太陽黃黃的直照到戲臺上來。那秋天的陽光,也不知道怎么,總有一種蕭瑟的意味,才過正午就已經像斜陽了。小學生打著紅綠紙旗子,排著隊唱著歌,唱得震耳欲聾,由教員領導著走進會場,站到臺前靠東的一個角落。民兵也排隊進場,個個都拿著槍,一色穿奢白布小褂,攔腰系著一根皮帶,胸前十字交叉扣著子彈帶與手榴彈帶。臺前站了一排,臺后又站了一排,四下里把守定了。農會組織孫全貴在人叢中擠來擠去,拿著個厚紙糊的大喇叭作為擴聲筒,嗡聲嗡氣地叫喊著。干部與土改工作隊員大都分布在群眾中間,以便鼓舞與監督。張勵卻和一小部分隊員閑閑地站在會場后面,仿佛他們不過是旁觀者。張勵的一只護身的手槍,今天也拿了出來佩帶著,為人民大眾助威,防備會場上萬一有壞分子搗亂。他的外貌很悠閑,心情卻十分沉重,也像一切舞臺導演在新劇上演前的緊張心理。

關于光與夜之戀叫喊到此分享完畢,希望能幫助到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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